当一个00后决定制造“中国奢侈品”

七月的这个深夜，凌晨三点，向清标再也睡不着了。他爬起身，在老屋的院子里踱步绕圈，至少绕了200圈，越走越激动。


手机还在赓续 发出提示音。制作徽墨的这期视频，数据飞速上扬，不雅 看量切近亲近 3亿，点赞数也即将跨越 800万。向清标对此颇有些意外，但他转念一想，也在情理之中。这条时长6分钟的短视频，花费了他们500多个日夜。


2023年4月，33岁的向清标用网名@山白开设了抖音账号，“回生 ”前人 的文房用具、生活器用和化妆用品。视频由他23岁的侄子向宏俊出镜，拍摄于叔侄二人从小生长的湘西山野乡间。这里地处武陵山区，四季分明，秀致幽静。


视频很快吸引了非遗文化喜好 者的目光。人们惊叹，叔侄二人的田园生活，舒缓宁谧，有如陶渊明笔下武陵人所遇的桃花源。在慢速的时空里，叔侄二人以十分的耐心来复刻古物——为了制纸，他们驱车往返八小时寻找原资料 苎麻；缝制一把油纸伞，花两三天，走线三千针。


徽墨的视频下，一条高赞评论被向清标引为知音。它写着，“不是中国没有奢侈品，是中国的器械 奢侈起来，买不起。”

制墨500天，浓缩6分钟

制作徽墨，技艺庞杂 ，历时久，每一步都是难关。


第一步是“割生漆”，叔侄两人都“挂了彩”。漆树易致敏，村里老人望而却步。两人不生畏，结果全身长满细密的红点，过敏到双眼发肿，看不到路。诊所医生无计可施，叔侄俩硬扛了过来。


割下年夜 漆后，以桐油和猪油焚烧，就进入“炼烟”环节。这一步需连续 一个月。每天，炼烟从日间 连续 到晚上 10 点，第二天再点，循环往复。要还原古时的工艺，必须  使用不结块的轻烟。他们支起十多个白碗，收集碗盖上凝聚的烟灰。一斤油只能烧出一二两油烟。为了制出一盆烟灰，他们烧了二三百斤桐油。

短视频里演示的取烟工序

随后，洗净的轻烟灰要放置阴干一年，去“火气”。叔侄二人耐心等待 了一年。叔侄俩把它们当成瑰宝 ，小心地保藏，恨不得放进卧室里。


漫长的一年后，和胶环节开启。向清标查了很多古籍，得知制作徽墨需要牛骨胶和牛皮胶，但比例几何众说纷纷 ，唐代是2:1，东传日本是1:1。他们只能一次次试验，有时成不了胶，有时太黏了或龟裂了……数十次失败后，胶终于成型。


视频中，这个进程 被意象化地简化为向宏俊挥动锤子，重复 击打墨团。画面从黄昏隐入了深夜。

视频中劳作的向宏俊

墨团制好后，是压制墨条。这看似简易，叔侄俩却也失败了上百次。徽墨对墨团的湿度、温度、模子的精度要求都极尽严苛。在一个多星期的测验考试 后，终于胜利 。


最后，墨条需放在草木灰上吸湿半月，挂晾半年。经过这些漫长的工序制成的墨，落笔如胶，经年不褪。


压墨胜利 的那天，向宏俊正在住院。原来，前一天结束拍摄时，他在家里茅厕 门口被五步蛇咬伤，送去医院后一度休克。


出院那天，叔叔才把压墨胜利 的消息告诉  了他。向宏俊笑笑，不多言语。他性格浑厚 ，不擅表达，却很享受沉浸制作的进程 。投入手作时，山野间只有自然的响动。平常，为了捕获 他专注的情状，叔叔尽量不打搅 ，有时看他没进入状态，就在旁边静静等着。


有段时间，向宏俊甚至变得懵懵怔怔，走路绊跤，头撞年夜 包成常事，对时间也失去了感知，“刚吃过早饭，怎么一会儿又要吃晚饭了”。他是左撇子，容易受伤，制墨一天，五根指头都伸不直了，指甲也绞进了肉里。


墨制成后，向清标在一个雨夜里开始了剪辑。他希望通过这500多天的素材，把制墨人的喜悦、疲惫和勤恳真实地涌现  出来。他想，如果不雅 者可以沉心把视频看完，自然会喜欢。

历时500多天制好的墨条

点击发送后，向清标满心忐忑。隔天凌晨两三点，他起床喝水，发明 抖音点赞数噌地上涨。他兴奋地把媳妇叫醒，告诉  她视频火了。此后几天，点赞数继续飙升，最终，这个6分钟的视频获得了3.3 亿播放量，800 多万点赞，为帐号带来超150万粉丝的增长。


发这个视频前，团队原本已到了破釜沉舟的一步。他们早先传过十七八个视频，多半 反响  平平，旁人提议，应当做些市场更喜欢的内容。团队决定，如果徽墨这期仍没声响，再测验考试 转型。好在，这则500天磨成的徽墨视频让他们重拾信心。


“原来用心做的器械 真的有人喜欢。”向清标在院子里转圈，眼望着天，止不住愉快 。

《天工开物》翻百遍

视频爆火后，留言接踵而至 。其中，最让年夜 家觉得 鼓舞的是：“（没想到）中国还有年轻人在做这样的事儿。”


“这样的事儿”并不容易，这和他简介里的那句“一两黄金一两墨”暗暗相和。“它们的生产周期太长了，是即使有钱也很难买到的器械 。”向清标剖析 ，非遗技艺和器具年夜 多借助文字的记载存活至今，虽在特定历史时期意义重年夜 ，但在当下并不实用，更多是文化价值。许多工艺弗成 避免地消逝了。


向清标有些焦虑，他看过一份对中国手工纸的田野查询拜访 ，年夜 部分  手工纸品类都已“消失”。他认为，这些老祖宗传下来的“宝贝 ”值得被更多人看到，“掩护 传统最好的方法 ，就是让它在此刻的时空中被付与 价值。通过我们的笨工夫 ，展示生产流程，即使只展现百分之三四十，也能让人知道中国还有这样的器械 存在，从而喜欢它。”


去年，山白团队专门从湖南驱车十个小时，去安徽泾县寻访了五天，那里盛产宣纸、徽墨、宣笔和色砚。在本地 的博物馆里，他们拍下了宣纸的详尽的制作流程，购入了本地 出版  的一套系列丛书，用作参考，还专程拜访  了本地 一位非遗传承人。


向清标与这位非遗传承人相见恨晚，聊到凌晨两三点。老师傅细诉了自己的无奈，他的手艺，儿子都不肯 意学，没想到却有年轻人对这个“又脏又累又不讨好的事感兴趣”，年夜 老远跑来请教。“看来这些老手艺不会在他们一代人手上没落。”老人觉得欣慰。

山白收藏的书籍

向宏俊回忆，叔叔向清标从小勤学 ，啥都邑 一点，是村里人交口相赞的“百科全书”。


拍摄非遗手工短视频，最难的一步，是如何把器物用古法还原出来，这全靠向清标研究。他没什么捷径，靠的是“笨兮兮的办法  ”：翻古书一一查证。在向清标的床头，摆着数十本对象 书，涵盖纺织、纸艺、酒曲等门类，光《天工开物》这本，就翻了上百遍。作为一个理科生，他对文言文日渐娴熟，“能看懂百分之六七十”。


“文化是比较  严肃的，不克不及 随便开玩笑，不克不及 误导年轻人。”向清标说，他每个视频，做案头工夫 、研究工艺细节都要耗去半个月，他会依据 它们所处的年代，还原它们如何生产，比如  织布的经纬线如何穿织，手工纸的纤维组要怎么结构。


叔叔擅研究和归纳，侄子则着手 能力强，二人正好互补。向宏俊有一道“转译”的妙技。当叔叔解释清楚怎么制作后，他会把它们总结陈规 律，编成公式记忆。比如  织布，在一半的处所 走线，就记作0，隔一行再穿，就记作1，编了口诀来记忆；缝制油纸伞时，他也编了一个二进制的公式，便利 操作。

山白在教侄子向宏俊织布

向宏俊在年夜 学学机械加工专业，上年夜 学时，他可以一整天泡在实验室里，琢磨各类 精细的物件，用3D打印机制作卡通人物。他享受做手工的进程 ，一直钻到里面，什么都不消 想。


即便如此，做非遗手工对向宏俊也极具挑战。从古书中习得年夜 致流程后，每一个小技巧都还需重复 试：手要使多年夜 劲，在什么样的湿度温度环境里测验考试 ，没办法  问别人，一点点差别 可能就导致完全的失败。只能像做精密试验一样，一次次试错，最终琢磨出来，才是曲径通顺 ，豁然开朗。

回到乡野，守护家乡

每次颤抖 音视频，向清标都邑 带上#乡村守护人的标签，让更多人看到乡村之美。


叔侄二人的家乡湖南湘西民俗丰富  ，聚集着土家族、苗族人群。苗族的织锦工艺精良，土家族则有虎皮花打花铺盖、牛角号这些国度 级非遗。舍巴节时，他们用刀草织衣服，用树皮做喇叭，祈福丰产 。向清标从小就喜欢琢磨，什么神管祭拜和丰产 、哪些神能把所有的寨子凝结在一起，哪些放在一起会互相打斗 。一旦起了好奇，他会没日没夜地翻书、查资料。


他们做过一期家乡的马扎凳的视频。这是村里家家户户都用的凳子，价格低廉，但用两年就会坏。小时候，木匠来村里挨家挨户打凳子，他蹲在一旁，看木匠烧火，组装，用刨子，偷偷地学。同龄的孩子们，做凳子和弓箭，他手艺最佳。这成了他的手工启蒙课。


另一位“师父”是三叔。三叔精通修理农具，尤其擅长修理轩辕犁，那是父亲耕田时最倚重的农具。正月一过，三叔到来，家里像节日一般隆重，孩子们也能吃很多肉。三叔待人和善，爱和小朋友玩，用木匠的对象 帮他们做玩具，打陀螺。


28岁那年，在上海工作的向清标决定回到家  乡。母亲慢慢变老，姐姐们都外嫁了，照顾老母的重任落在他肩头。


从株洲一所年夜 专卒业 后，向清标去了上海一家保时捷4s店工作，从汽车维修干起，当上小组长，工资涨到了一万三。但上班朝九晚五，事儿重复，仿佛可以一眼望到10年后。生活也是逼仄的，他在闵行区租了一间20多平方的小开间，向外开门还要站到床上来腾挪。那栋公寓里，有无数个小开间，住的都是像他这样漂泊的年轻人。他住了五年，一个邻居也不认识。


感到 无依时，令他慰藉的是记忆深处家乡的色彩和气味。他想起小时候放牛羊，困了就躺倒在山坡上，看蓝天白云，悠悠睡上一觉。用竹竿打下茶籽树的果实做成枪也有趣，还有陀螺，削好了，在棕榈树上找点叶子编成鞭子来抽。


另一个触动他返乡的原因是李子柒等人的爆火，越来越多非遗文化创作者在抖音等平台受到追捧。向清标想，他的家乡也足够秀美。年夜 学时，他也是业余摄影喜好 者。相似的经历勉励 他：农村青年返乡创业，或许也是一条前途 ，“让我们这些真正的草根有一个窗口，展现自己小众的喜好 。”

在抖音，非遗文化创作者越来越受追捧

刚回乡时，向清标进了一个扶贫的电商基地上班。他训练自己拍短视频，学习电商直播，肯下苦功。学了一年后，他开始试水，介入 过“谢小伙”“向青山说姑丈”“乡间小窝”“腊肉小王子”等多个账号，还为本乡的非遗文化创作者、抖音乡村守护人@彭南科创作内容，其中一期视频吸引了超4000万人不雅 看。


今年，向清标决定做自己的账号。动念时，他听说侄子向宏俊没考上公事 员，正在家迟疑 前途 ，便去游说。不到两小时，侄子入伙，成为他和妻子外的第三个成员。


向宏俊是2000年生人，去年卒业 于一所二本院校，学自动化加工专业，同学多半 流往沿海城市工作。但他更想回老家，宁神 不下家乡的母亲。


偏远山村里，年轻人尤为罕有 。除了向宏俊，村里只有另一个00后，是村委会秘书，基层公事 员。视频爆火后，很多粉丝对向宏俊表达喜爱，他依旧社恐，不敢和他们建联系，也不知道要怎么聊天。留在家乡，做喜欢的事儿，有两狗一猫陪伴，他表示 出了极年夜 的满足与舒展。

向宏俊的日常

向宏俊的自得传递到画外，安慰 了很多网友，有热情的网友甚至说要去湘西旅游。视频里，叔侄二人的家乡有如秘境，老屋前有一片玉米地，正对着一面青山和漫天的白云。


不远的未来，接待远客或许会酿成 现实。向清标目前已经收了三个徒弟。他们有人在做卖农货的短视频，有人专耕民俗。这群年轻人，希望通过连续 的努力，将山村里的美好推向更远的处所 。

“山白”团队在拍摄

#社恐00后躲深山研究天工开物#

作者丨孟青

设计排版丨韩冰

图片来源丨抖音、受访者